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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
1月14日凌晨五时,杨少华被一阵炮声震醒。
黑暗中,各种不同口径的炮弹如疾风暴雨向李海欣高地倾泻而下。数以百计的炮弹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横穿夜空,落入这个只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小山丘。
炮弹爆炸的烟火,遮去了早晨的霞光,烧红了天中的云朵。大地在烧灼中痉挛,巨石在剧痛中挣动。
泥土和碎石像从人体上撕裂下来的块块,被爆发力无情地抛到天上,又被从空中掷到地下。红色的曳光弹拖着长长的血一样的尾巴,在阵地周围疯狂飞舞。
 
杨少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小型无线电通讯装置。
这是他们自己设计制作的无线报警器。为了减少伤亡,他们放弃了徒步通讯和有线通讯,前沿八个哨位,只要有情况,就通过无线电波分别在八个小灯泡上显示出来。红灯一亮,就说明情况正常。
 
敌人炮击持续了十六个小时,发弹两千多发,十六个小时中,杨少华嘴上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一分钟也没有断——他的脚跟旁只扔着一根火柴杆。他神经高度紧张,双眉紧锁。
连续十六个小时,两千多发炮弹的爆炸,足可以把一个神经脆弱的人在精神上完全击倒,但杨少华挺过来了。炮击结束,八个小灯泡依次闪起红光,我方无一伤亡。
 
年轻指挥官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
敌人炮击一停止,杨少华和排长邵选就立即指挥全排进入阵地,做好战斗准备。不出他们所料,炮击之后是步兵:越军两个营加一个特工连,兵分三路,向李海欣高地发起了总攻。
李海欣高地争夺战中的敌我兵力是三十五与一之比。一个总面积还不到一千平方米的高地,一个一切绿色生命早已被炮火和炮火掀起的粉尘摧毁了的高地,敌人派出争夺的兵力竟是两个营加一个特工连,使这高地上的每一个中国士兵都极度鄙夷和愤怒。
李海欣高地的价值,就在于李海欣和他的战友曾用鲜血使这“一寸土地”依然在中国的版图之内,从而保持了中国军人的荣誉。
 
在从六点半钟开始的四十分钟内,这不到一个排的中国军队,已经粉粹了两个营加一个特工连的越军三次全方位的疯狂攻击。阵地上所有八个哨位,都在为这个荣誉苦战,流血,牺牲……
 
从不断上移的火力圈来看,越军正在步步紧逼。
“大哥,徐寿如又被震昏过去了!”
杨少华的一双浓眉陡地拧成一条线,额头上现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从昨天开始,徐寿如已是第五次被越军的炮火震昏了。每次醒过来的时候,他都大叫:“大哥,我看不见!我看不见!”那声音是揪心的。他需要听,需要看,需要思索,红色的、灰色的、黄色的……
但是,他不愿离开哨位,也不能离开哨位。他已经消灭了十一名敌人。
 
这时,战士刘长林和石聪明的两眼也已被越军的炮火烧灼失明,他们只能借助听觉判辨越军攻击行动来进行抵御。世界,对于他们,除了战争的枪炮声,已经只剩下漆黑的一片。
 
排长邵选,右臂已被敌人的弹片洞穿!
五班长孙述标头部、胸部、下身多处重伤:已经躺着无法行动!
四班长潘宏祥头部负伤昏迷!
战士黄志平、吴建中、张行雁也已……
整个阵地,能持枪抗击越军更大规模进攻的已经不到十人,包括瞎眼英雄和独臂排长。
 
越军的第四次进攻开始了。
刘长林和石聪明凭借耳朵指挥自己手中的手榴弹。
邵选用单手举着冲锋枪扫射。
徐寿如和潘宏祥被敌人的进攻枪炮声唤醒后:又迅速占领了阵地。
未曾负伤的鲁灿新—个人用侧射火力支援了左右两个哨位的防御阵地……
 
李海欣高地突然间又成了钢铁。
九点!从七点二十五分,他们和几十倍于己的敌人又一直相持,激战到九点,终于把越军第四次进攻压下去了。
 
但是,更严酷的事实摆在杨少华他们面前:工事已大部分被摧毁,各个哨所的弹药已基本耗尽,兵力,包括全部还可以参战的伤员,八个哨位连一个哨位一个人都已不敷分守.......
李海欣高地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
 
在这种时候,杨少华最先想到的是,与阵地共存亡!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这在我军是有光荣传统的。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的这样一种死,无疑会得到人们的敬仰和称赞,英雄称号和功臣荣誉也理所当然地属于这样死去的勇士们。
杨少华也深信:只要一声令下,包括所有已经躺着无法行动的重伤员,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用紧紧捆在身上的“光荣弹”——一种威力特大的加重手榴弹,在世人瞩目的李海欣高地上,创造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惊人奇迹。
“王成排”,杨少华甚至想好了这个英雄集体的命名称号。但是,杨少华现在面临着的是真正的战争,不是战争过后所宣传的那种战争。
 
作为一个指挥员,他想得很多,倘是用这么多万劫余生去换取的不是阵地的完好保存,那么,这无疑是耻辱。此刻,杨少华感到自己的位置无比庄严和神圣起来。
他毅然决定:抢救伤员,撤守坑道!
 
敌人占领了李海欣高地三分之二的表面阵地。神圣的土地应该一寸不让,怎可让敌人占领? 杨少华来不及细细琢磨。他只是凭直接感觉作出了上述的决断。无法顾及其他。
他忙着察看伤员,和邵选研究下—步的行动计划。他手下已经只剩下六个不是重伤的幸运儿了。
 
两位掩护大家而壮烈牺牲的英雄:一个是刘长林,他血肉模糊,浑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另一个,越军的单兵火箭已把他的整个脑壳掀去,无法辨认。只有他口袋里那支口琴告诉每一个活着的人:他的名字叫徐寿如。
他在五号哨位上一个人击退了越军的三次偷袭,一个人招引了敌人百余发直射炮弹,一个人打光了三箱手榴弹和一箱冲锋枪子弹,最后又用刚从昏迷中挣脱出来的智慧,掩护大家撤守坑道……
 
刘长林也是掩护战友牺牲的。
当一枚越军的绿色手雷在两名战友跟前即将爆炸的时候,他用自己的肉体扑住了它,一颗被扑住了,随即又飞来了六颗。他的双眼被炸瞎了,浑身已被嵌进了无法数清的弹片,但是他继续掩护大家,直至敌人的炮弹把他掀到两米开外……
 
坑道里的气氛悲凉起来。
杨少华焦躁地坐着(坑道里没有更多的回旋余地)。他的身边是排长邵选,右手重伤,并且已经整三天未得吃喝,摇摇欲坠,将次昏迷。
邵选身边是已负重伤无法动弹的“魔鬼班长”潘宏祥和“矮子将军”孙述标,以及其他的伤员吴建忠、张行雁、黄志平……
不远处,干裂的嘴唇上渗着鲜血的报务员在继续呼叫迟迟未到的炮火。
 
孙述标狠狠地吼了一声,邵选连忙俯过身去。只见他怒目圆睁:牙关紧咬,痉挛着把疼痛忍住了。
邵选知道,喜欢运动的孙述标,不久前还向往过险谷驾车,平川放马,向往过节奏强烈的属于年轻人的运动场和娱乐场,但此时他紧咬牙关忍着浑身剧痛想的却是拿起枪和战友们一起再向敌人射出几颗复仇的子弹。
邵选安慰他说,像他这样,已经有资格作为一名军人在这个世界上昂首挺胸地活着了。
 
坑道外,有越军士兵歇斯底里的狂叫声,坑道内,有越南老鼠(因无法找到吃食从越南境内“偷越”过来的)疯狂觅食的吱吱声。
 
杨少华浑身发毛,两眼冒火。
他一面吩咐继续呼叫炮火和增援部队,一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离完全躺倒也只有几步之遥了),重新在胸前捆好光荣弹。他估计增援部队应该快到了。他必须了解一下坑道外的最新情况,以备再次反击,和增援部队一起恢复表面阵地。
 
看着杨少华站起,邵选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光荣弹紧紧捆在腰上。于是,烧信,烧照片,烧文件,烧人民币……
杨少华命令他们:不准轻举妄动,听我的命令做好出击准备!
 
 
邵选明白了,他把杨少华推向身后,准备自己出去。
战士们也明白了:大家一起出击可以,干部单独出去谁也不行——坑道口就是越军两挺重机枪标定的封锁点,还有同样标定的火箭炮、狙击步枪……
大家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少华和邵选的大腿。
他们,除了消灭了三十几名敌人又两次用自己的身体掩护邵选却奇迹般没有负伤的鲁灿新外,每一个人的伤口都在流着血……
 
杨少华,眼泪溶进了血水……
哭,在这里,在战场上,在无情的残杀面前,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但是,亲临其境的人,是不允许这样看待杨少华的!
 
(未完待续)
 
文 | 吴东峰  胡松植
编校 | 杨梅
图 | 杨少华友情提供  部分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吴东峰,兵头将尾一大校。大校者,大笑也。笑看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曾面对面采访过肖克、王震、许世友、陈士榘、陈锡联、张爱萍、王平、张震、李德生、刘华清、尤太忠等二百余名开国将军,著有《开国将军轶事》《寻访开国战将》《长征,细节决定历史》《他们是这样一群人》《开国战将》《东野名将》《毛泽东麾下的将星》等,共计一百多万字,被称为“中国将帅纪实文学第一人”、“开国战将经典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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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东峰

吴东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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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作家。曾面对面采访过肖克、王平、陈士榘、陈锡联等二百余名开国将军,著作有《寻访开国战将》《长征,细节决定历史》《他们是这样一群人》《毛泽东麾下的将星》等,共计一百多万字,被称为中国将帅纪实文学第一人。个人微信公众号:吳东峰军事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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