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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东峰旧作原题：霓虹灯下的困惑
社会的进步发展总会无情地冲决一切观念的束缚，而这些束缚的观念又常常会周期性地沉渣泛起。可怕的是我们对此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可怕，难道是轮回的误区？——纸上谈兵点评
上海。南京路。霓虹灯闪耀。
六十年代，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放映后，“南京路上好八连”也随之闻名全国，他们一度成了舆论的中心，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
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好八连的官兵更换了一批又一批，好八连的传统仍然发扬光大，美举一直不衰。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光环不再耀眼，围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少。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观众寥寥。习惯于被人崇敬、关注、礼赞的好八连指战员有一种失落感。
“荷花图”引发的议论
亭亭而立的白荷。一只翠鸟似乎被它的美丽所吸引，展翅而下。这是挂在南京路上好八连陈列室门墙上的一幅“荷花图”。题款为“出污泥而不染”。
解放上海前夕，陈毅同志说：“上海是个革命的城市，也是党的诞生地。由于长期受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使它成了‘冒险家的乐园’，成了一口染缸。特别是南京路，是资产阶级方式最集中的地方。我们要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阵地，改造旧上海，决不能让旧上海染黑我们。”
历史证明，八连确实和一切军阀部队、国民党军队不同。他们没有发霉、发黑、烂掉，而是用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和周围的物质引诱，和敌对阶级的“糖衣炮弹”相对抗。1963年5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授予这支部队“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光荣称号。“出污泥而不染”正是好八连精神的生动写照。作为八连的后代，他们怎能不为此而光耀，而自豪呢？
如今，当好八连官兵迈步在南京路上时，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们发觉这里的变化和他们过去想象的大不一样。陈喜喜欢的舞厅如同雨后春笋；赵大大讨厌的音乐风靡大街小巷；徐曼丽式的女人随处可见。
如果说，他们曾经以踢开抛来的钞票为自豪，现在却捏着一个月只够买一包进口烟的津贴，这也不敢看，那也不敢买；他们曾经正气凛然斥退妖里妖气女人的挑逗，而现在却看到这种挑逗更加公开更加露骨——挂历、广告、商标上，到处印着穿着比基尼、健美服，千方百计展示女人魅力的图画。
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给南京路带来的变化，使思想纯朴的战士们猝不及防。有的甚至不理解南京路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
在变化万千、五彩纷呈的现代社会，再用以往的标准难以判断人与事的是非了。
他，上海著名的裱画个体户。刚到八连和干部对话时，指战员怎么也看不惯——长发披肩，四十多岁了还穿着一身牛仔装，司机、秘书紧随其后，听说不久前刚和一位妙龄女郎婚配。然而正是这位派头十足的“阔佬”，在十年动乱中为保护老画家、保护祖国书画艺术，历尽艰辛和苦难，如今又为全国各地培养传承技艺的裱画人才而奔忙。几年来，他为社会公益捐资多多。以为富更不仁，有钱即是资产阶级来衡量他，显然是不合适的。
她，驻地附近的一位普通的女青年，拦住副连长的摩托车：“解放军同志，我有急事，能带我一程吗？”红红的嘴唇、蓝蓝的眼影、薄如婵翼的连衣裙，副连长的神经立即绷紧：“不行！不行！”女青年似乎猜着了副连长的心思，边追边喊：“放心吧，我不会腐蚀你的！”后来，当副连长获悉她当时是去一位五保户家做好事时，心中一阵惆怅。
于是，在“荷花图”前出现了如下的议论：
“我们是荷花，社会主义的南京路岂不变成了污泥？”
“富裕和优越的生活，难道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吗？”
“‘身居闹市，一尘不染’究竟哪些不该染呢？”
……
也有个别战士这样评说：“把优裕的生活方式看成是资产阶级的特征，是否正是无产者处于被压迫时期的困惑和偏见？”
洁白的荷花究竟根植于何处：污泥乎？沃土乎？
舞步沉重的思索
节奏分明的舞曲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空荡漾。
经华东政治学院三学生的再三邀请，好八连的三位战士终于欠身下“海”。
然而，在这军民联谊会上的最后一幕中，他们的表现确实不敢恭维：草绿色的舞步机械、迟钝、连连出错。是他们不会跳舞吗？不，一位战士事后说：“当时，我的手臂抱着的仿佛不是年轻漂亮的女学生，而是一个炸药包。”
如此沉重的思想负担，八连的步子怎么会迈得轻快呢？
1960年代，一名战士因买了一盒香脂，被作为反面典型批判：“皮肤香了，思想臭了！”1970年代，八连的一个班把宿舍（原资本家的一幢洋楼）里的大、小镜子全部用报纸糊起来。他们总结的经验是：“镜子照一照，无产阶级思想全跑掉！”好八连指导员穿着我军干部发的制式皮鞋在周总理家作客的大幅照片赫然挂在团史陈列室，但几十年来好八连干部仍然不敢趾高气扬地穿皮鞋。当先进的家用电器在社会普及时，八连的支委会却在讨论要不要买缝纫机的问题。支部书记段秀惠当时说：“买缝纫机，我连想都不敢想。我们针线包的光荣传统还要不要？”
在好八连的生活中，传统是十分重要的内容。这固然无可非议。但不知是从哪年哪月开始，这里的许多优良的传统变成了机械的形式和背时的禁令。直至今日，八连门口的两口井上打水用的工具，还是用废篮球做的。尽管容量小，打起水来不顺手，但是这“桶”的传统并没有提出来改一改。好八连从南京路搬到市郊已有十多年了，但每个星期天派干部战士到南京路做好事的做法一直继续着。因为这是八连几十年来一贯的传统。虽然来回路上乘车的时间要比做好事的时间长得多。
传统本来是由人而产生的，人却被传统束住了手脚。
一位好八连干部说：“改革开放后，我们连队的步子一直在被动地前进。开始讨论战士要不要戴手表、听收音机，接着讨论连队要不要买缝纫机、洗衣机、电冰箱等等，现在又讨论战士能不能跳舞，乘出租车？我们连好像就是为了传统而存在，我们的传统好像就是为了反对新事物和新生活而存在。”
怎样处理传统与发展的关系？这是个多么需要正确回答的问题呵！
拾物招领箱旁的困惑
在好八连连部门口，挂着一个草绿色的拾物招领箱。这个比连长、指导员军龄还要长得多的木匣子，记载着一个至今听起来仍然使人记忆犹新的故事：
建国初期的一天，新战士徐淑郑重地把在黄浦江边捡到的一分钱交给了指导员刘仁福。为这，指导员在全连同志面前表扬了这位战士。他说：“一分钱是微不足道的，交了公是人民战士的本色。如果装进自己的腰包，它就会在你心上染上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是永远抹不掉的。”
1963年8月30日的《解放军报》报道：“从此，八连挂起了拾物招领箱。仅1956年以来，八连拾金不昧，拾物交公的纪录的就有1900多次。在毛泽东思想的抚育下，八连官兵自觉地把隐藏在心灵深处，别人不易觉察的一点点小斑迹给抹掉了，使自己的思想品质更加纯洁、光亮。”
八连战士的纯洁心灵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依然闪耀着奕奕光彩。在火车站执勤中，八连查获了许多走私品和违禁品，没有一个人从中渔利。战士张立新查出有人携带大批进口烟，此人悄悄地提出送15条进口烟为放行条件，没想到碰了钉子，当即被送到有关部门。八连和上海生产名牌彩电、自行车、缝纫机的厂家经常有来往，只要一开口，这些厂家的紧俏货很容易到手。但八连的干部战士没有一个人这样做过。在八连、很少见到有人抽烟，也很少有人写信要家里寄钱，多数战士每月除买肥皂、牙膏等生活必需品外，其余的津贴费都存入银行。
在八连也有不光彩的事件出现在支委会的记事本上。谁也不会想到，当八连干部宣布退伍名单后，修理箱的第七代主人，三等功荣立者却拿出一大堆平时买材料用的发票，要求连里给予报销。一位表现优秀的好八连干部突然向上级递交了退伍报告，这在八连的历史上还是头一遭。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他，但退伍的要求却不得不给予考虑：结婚五年没住房，休假回家要住旅馆。他感到对不起老婆孩子。
标志着八连光荣传统“拾物招领箱”有一天竟然不翼而飞。当人们从连队附近的小河边找到它时，里面的钱、物空空如也。
今天，当好八连指导员站在拾物招领箱讲述着那一分钱的故事时，反映在年青士兵脸上的表情是困惑大于崇敬。因为就在拾物招领箱旁，有100多辆从日本进口的“五十铃”客货车正停放在八连的操场上，任凭风吹雨打，外壳锈蚀，轮胎老化，每年要损失十多万元。好八连已经为这批车担负了两年警戒任务。
“一针一线有人抓，几千几万无人问”。这种小生产的近视和不受监督的权力带来的浪费，同时撞击着八连官兵的心。当好八连指战员主动放弃新春佳节和亲人的团聚，一边吃着方便面充饥，一边紧张地在上海火车站抢占运物资、维持秩序时，却从报纸上看到了揭露铁道部门有的干部和职工利用火车条件倒卖香烟的特大走私案的报道；大上海华亭宾馆建设工地上，当他们冒着酷暑在材料堆里捡着价值数万元的铁管、铜管、完整的电动机、装饰材料的同时，看到推土机在旁轰轰开着，更多的材料来不及捡出就被推平埋掉……
改革开放的大潮，给中华大地带来了无限生气，但也泛起更多的残渣。好八连正面临着自己从未面临的考验。它的历史，它的传统，它的生活机制能经受得住这巨大的冲击吗？
（脱稿于1989年春 上海解放四十周年前夕 刊于广州《现代人报》）
文 | 吴东峰 编校 | 杨嘉敏
图 | 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吴东峰，兵头将尾一大校。大校者，大笑也。笑看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曾面对面采访过肖克、王震、许世友、陈士榘、陈锡联、张爱萍、王平、张震、李德生、刘华清、尤太忠等二百余名开国将军，著有《开国将军轶事》《寻访开国战将》《长征，细节决定历史》《他们是这样一群人》《开国战将》《东野名将》《毛泽东麾下的将星》等，共计一百多万字，被称为“中国将帅纪实文学第一人”、“开国战将经典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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