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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2月23日,解放军报刊登江永红在老山前线采访杨少华的报道

 

 

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华东化工学院出版的《理想与青春》、《血染的风采》都刊登了杨少华的事迹

 

 


 

 

他们,已经牺牲的和没有牺牲的,都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倒下去了

 

 

 

 

当杨少华在李海欣高地上默默流泪的时候,在遥远的后方,他的父亲正在为儿子的下落不明而担忧焦急。他手里捏着一封信,是杨少华作为遗书寄给他的。

 

爸爸:

我正在隐蔽部里给您写信,上面是敌人密集的炮火。

我要告诉您:我们的战士太可爱了。无愧于“新一代最可爱的人”的赞誉。他们绝大多数出生在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六六年,可以说是生在动乱时期,长在调整时期,处在改革时期。他们本来可以和大后方的同龄青年一样,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战争一到,他们就毅然地告别父母,离开家庭,走向炮火连天的沙场。平时看起来,他们还是个孩子,个别人还有点淘气和散漫,可是在战场上,他们的形象就好像猛虎。面对着死神,他们冲锋、奋战、英勇顽强……然而他们有些已经默默离开了人间,他们走得太早了,人生刚刚开始,他们就走了。

在整个老山前线,在一线阵地的也只有我一个将门之子,通过战争我也认识了“一些人”,“东郭”、“南郭”先生太多了……只能自己做好……

 

对于死亡,杨少华当然了解自己的作为老军人的父亲能够正确对待。但是,死亡的来临如果过于突然,老军人也可能会因过份刺激而经受不住,更不用说还有母亲、姐妹……杨少华感到在这份遗书中,应该进一步说清楚自己此时的处境和选择:

 

越军目前对我防御阵地比较熟悉,坑道口被越军曲直炮标定,敌炮兵对我射击几乎成了成果诸元,一炮下来,我们就有伤亡。

爸爸,我已做好一切准备。既然我选择了军人职业,那就要为这个职业而奋斗。因为军人也要讲职业道德,正如克劳塞维茨所说:“军人要讲武德”。所以我将奋战。如果我真有不幸,在九泉之下,我也感到光荣……请注意以后报纸、电台的广播。

 

当同死神靠得越来越近的时候,高地上曾出现过一种奇怪的但在前线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大家都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的隐私,就像耶稣的信徒在耶稣面前对自己罪行的虔诚地忏悔。那些隐私,无奇不有,无怪不有。在这个问题上,杨少华感触尤深。他继续写道:

 

在前线,战友们称一等功为金牌,二等功为银牌,三等功为铜牌。有的同志死后也许连个铜牌也挂不上,但我绝对相信他们的每一个,都是英雄!不管他们以后是否被授予英雄称号,不管他们以后能否立功受奖,也不管他们以后可否入党入团,他们,已经牺牲的和没有牺牲的,都是名副其实的英雄!同时,我也相信他们绝对纯洁,真正的纯洁,高尚的纯洁,比任何一种冠冕堂皇的纯洁都更纯洁的纯洁……

 

 

杨石毅军长讲话

 

 

老军人读着这封信,掂着这封信,感到自己熟悉的儿子突然间陌生起来,又突然觉得更加熟悉起来。他这时已经从报纸,电台得知李海欣高地激战的消息了;从内部的战况通报中,他也已了解到李海欣高地的表面阵地已被敌人占领三分之二。他判断,此时儿子一定已作为军人尽了自己的天职了。他想了想,向军部正在召开的精简整编会议走去……

就在杨石毅在军部会议上宣读了杨少华的“遗书”的那天晚上,一张飘着墨香的《解放军报》送到了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王兆国同志手里。要目位置上刊登了一则这样的新闻:

请想一想前线的同志们在“自觉服从大局”的演讲会上,军长读了他儿子从阵地上写回的信,引起许多人的深思。

王兆国同志仔细阅读了这则新闻,也陷进了深思。隔了片刻,他抓起电话耳机:“要《解放军报》社!”

军报的负责同志一字一句地记下了来自中南海的声音:“消息很好,文字不长,很生动,非常动人,很有教育意义。谢谢《解放军报》!”

杨少华一鸣惊人了,并且很快成了一位高大无比的英雄。但是阵地上的杨少华自己却还一无所知。除了死伤的战友和阵地,他脑子里几乎已经成为空白。他考虑过巴顿所说的那个职业军人的适当归宿:在最后一战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而干净利落地死去。但是他又强烈地意识到,此时此地自己还不能选择这样的归宿。

突然,报话员狂喜地惊喊:“炮火叫到了!增援部队叫到了!”

  

 

1985年1月24日,解放军报右上角的显要位置上刊登了一篇短文:请想一想前线的同志们

 

 

 

 

尾声

 

 

 

五天以后,除夕降临到祖国大地。

这是一个狂欢之夜,一个团圆之夜。金黄,银白,朱红,翠绿……噼哩啪啦的礼炮,有如飞雪迎春,有如百花争艳,有如枪炮齐鸣,有如千灯竞舞,把夜空编织得像彩绘绣锦一样多姿,一样富丽。酒杯里溢满了甜蜜,灯光里闪动着幸福,礼炮声把阵阵欢乐捎上深蓝的夜空,向四处飘逸。

啊!火树银花不夜天,祖国人民沉浸在五彩缤纷的幸福之中。

在前线,人们几乎忘记了每一个礼拜天,每一个节假日,但谁也没有忘记今天是除夕。除夕守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新春佳节是炎黄子孙的节日。

李海欣高地已经恢复原防御态势。增援部队上来后,杨少华他们冲出坑道,彻底打垮了盘踞在表面阵地上的越军,创造了一个排毙敌一百三十多人的辉煌战绩。当我们古老的民族传统团圆守岁将要开始的时候,杨少华和他的战友们也认真地筹备了一番。

平时,猫耳洞的夜是最难打发的不眠之夜。危险,矮小,潮湿,沉闷,空气污浊,行动困难。可今夜,黑呼呼的猫耳洞里也洋溢着欢乐。

干杯!不是茅台,不是封缸,而是一茶缸清泉。但是,泉水里同样荡漾着送旧的喜气。

吃菜!不是山珍,不是海味,而是唯一的一个杭州罐头厂生产的三丝罐头。但是,三丝里同样飘动着迎新的芬芳。

笑,用沙哑的声音,用生硬的声音,用疲惫不堪的声音,用放荡不羁的声音,笑!这是胜利的笑!

喊!大家都竭尽全力狂喊!这是来自脉动源头的狂喊!

“妈妈!我还活着啊!”

“妈妈!我在这里!”

“妈妈!您看到我吗!”

“妈妈!我想您呀妈妈……”

突然,大家发觉杨少华不在了。有几个战士连忙喊着,找到猫耳洞外。

堑壕内,背倚着堑壕的石壁,杨少华坐在一只空弹药箱上。他的头顶,是星光灿烂的夜空;他的周围,是生意盎然的笑语。他应该和大家一样快乐,但是,他在悄悄流泪。

 

 

1985年6月,杨尚昆在三座门接见杨少华

 

突然,整个大地沉寂起来:副连长这是怎么了?领导上已经为他向上级请报一等功(以后批下的是二等功),他已成为一位即将胜利凯旋的英雄……

杨少华一点也没有那种凯旋而归的自豪感,一点也没有那种勋章铿然的荣耀感,有的只是一种沉重的负债感。欢乐的干杯和狂喊,使他想起了战友,那此时已不会再干杯再狂喊了的战友,那个徐寿如,那个刘长林,那个刘中华——奶气未除的孩子……

现在,苦,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乐,也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他们,对人世间的一切苦和乐,一切追求和享受,一切荣耀和骄傲,一切忧愁和不平,一切留恋和梦幻……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彻底地解脱了。可是,他们的父母,他们的亲人呢,在这除夕之夜,团圆之夜,狂欢之夜?

不错,他们是用自己纯洁的灵魂,换取了别人的安宁。这无疑是值得骄傲的,可自己是一个他们的指挥官呀!

刘中华牺牲后,他的父母已给他接连来过一二十封信了。未能接到儿子的回信,他们又改寄包裹:开始寄一个像半导体收音机那么大的,不久又寄一个台式收录机那么大的。做父母的希望,儿子懒于写信,收到包裹总得回个音吧。连队领导为难,不忍再沉默,只得以刘中华的名义给他们发了一封“平安”电报。他们的苦心反而更使两位亲人增添疑窦。他们很敏感:马上回电,说没有时间写信,就寄回一个亲笔写的信封也可——他们一定得讨个儿子还活着的确信。同时,一个和十八英吋电视机一样大小的包裹又开始向炮火连天的前线旅行……

这些,一直紧紧抓着杨少华的心,剌着杨少华的心,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作为生者,战友们走了,带去了死亡,留下了胜利;作为指挥员,部属们走了,带去了死亡,留下了荣誉;而且,他们,已经走了的他们,也许什么都没有,没有功,没有奖,没有称号,甚至不能入党入团,自己却什么都有:功——领导已在请功,声誉——名字已经传遍。这,杨少华深切地感到是一份多么沉重而痛苦的债啊!

“我为不同的名义而战,却永远为我自己。”

怎么会想起了这句话?

他作为一个将军的儿子,而同普通的工农子女一起走上了战场,他作为一个指挥员,而和战士一起与死神抗争,杨少华深感自慰。如果说这一切不一定人人都能做到的话,我做了我应该做的。我找到了我的位置。

 

 

 

杨少华在人民大会堂演讲

 

 

 “这就是我!”他感到他所“寻找”的“自己在生活中的正确位置”,已经被战火照亮。寻找,不是用眼睛,而是凭心灵寻找的!

郦丹的那封信中,曾满怀真挚之情地写道:我觉得清醒了,生活,就是无私的贡献,就是用自己辛勤的劳动埋下人间幸福的种子。我相信了——

世界上之所以有了我,就因为她需要更美!

杨少华觉得郦丹是理解他的。他把自己的军功章送给了她。

荧光表上,时针和分针在“12”上重合了。旧的一年已经到头,新的一年已经开始。

杨少华站了起来。他慢慢地回转身,仿佛心中沉重的负债感,已经全部移到肩上。他命令通信员:“拿支冲锋枪来,带两匣曳光弹!”

 “哒挞哒哒……”

一串曳光流火的弹道,带着震耳的脆响,划破了深色的夜空,摇醒了沉寂的阵地。

杨少华的举动,先是使大家一愣,但大家很快便都明白了。他们一齐举起冲锋枪。把一串串曳光流火的弹道射向深不见底的苍弯。

“哒哒哒挞……”

整个阵地上空都飞起了这样的子弹,整个老山阵地都响起了这样的枪声。这块没有绿色生命的焦土上升腾起阵阵深情的呼唤:

“妈妈!您看到我了吗?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完)

 

 

作者丨胡松植  吴东峰

编校丨杨嘉敏

原标题丨寻找,不是用眼睛

配图摘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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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作家。曾面对面采访过肖克、王平、陈士榘、陈锡联等二百余名开国将军,著作有《寻访开国战将》《长征,细节决定历史》《他们是这样一群人》《毛泽东麾下的将星》等,共计一百多万字,被称为中国将帅纪实文学第一人。个人微信公众号:吳东峰军事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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